剃头匠
没事儿的时候,他就牵着那头老水牛在村子里转悠。
也说不上谁牵着谁,都是一根缰绳两头的动物。蹄印和脚印像混在一起,有时候也走不到一块儿去。他是没有方向的,他的一双眼睛像两只麻雀,掠过这儿跳到那儿。黑褐色的角,浑圆的脊背,有劲的四蹄知道,它踩过松软的黄土,用湿润的舌头卷过肥美的草。它比人还要忙碌,总是在咀嚼品味着什么,不论干桔梗还是嫩草。村里几个婆娘跟这牛一样的舌头,过去的事可以一提再提,现在的事又会变成过去的草,等到恰当的时候又来回味,哈哈哈,他也跟这牛一样了,也记着些事儿了。
他把手背在身后,牛也把尾巴别在后面。他看东西没有以前清明了,但它的眼睛却总是湿润亮亮的,眼里的东西顺着眼角就流出去了。它比人还要睿智,它看得比人还要深远透彻。
他坐在田埂上,一天就过去了。
这天,又到了走村的时候。
刚下过小雨,他背着工具箱,一脚踩进湿软的土里,一抬脚,腿背上多了几个泥点子。进门前,他踩上屋檐下的杂草,把鞋底的泥刮了刮。
“下雨来的晚了些”。
“晓得你肯定来,水还烧着呢”。
他打开箱子,有几把剃刀、一把推剪、一件白布围衫、二把梳子、一把小小的磨刀石、一块帆布刮刀片、几把剪刀、耳匙、刷毛的刷子、一面镜子嵌在箱子内盖,老杨家小孙女站在一旁,一双眼睛眨啊眨的。
“这个儿眼睛大诶”。
他把这白布衫围住老杨的脖子,用热水蘸湿毛巾,挤一挤,再轻轻敷在老杨的头上。
“都讲随她爸了”,老杨望了她一眼,眼角上扬,“跟着我们两个老人家,就怕给她喂瘦了,她也扎实,读书成绩第一”。
“那不得了,以后出来上清华北大,你们两老都跟着享福哒”。
拿掉毛巾,他一手按在头上,拇指将头皮微微往上撑,让皮肤绷紧,一手拿着剃刀在头上滑行,将头修得干净光洁。
老杨舒服得全身发麻,整个人都精神起来,面色红润,又窃喜无比,眼神亮了,像看的透彻深远。给钱的时候,无可名状的情绪也传到他身上。
以后读出个大学生是了不起啊。他背着箱子,走出去。
马蹄声在桃树下踏响,是一匹白马,没有一丝杂色,长长的颈毛随风飘起。好漂亮。马头朝南,望着他看不到的一个远处,根本没在意这个剃头匠。
“三叔”,他推开吱嘎吱嘎作响的木门,屋里暗得很,雨落下来,木头味儿很重。
“谁啊”,三公公坐在围桶里,整个身子隐了一半。
“我,给你刮脸来了”。
屋里的灯亮起来,墙上挂着的皮带开了线,积了灰。开了口的皮靴和几双烂布鞋歪歪扭扭放在一起。
剃刀从额头、脸上、嘴上、后颈、耳后和下巴轻轻刮过。
“您多出去走走啊”。
“走了…走了的”,三公公终于有了点人气儿。
“屋里冷,把火烧起来啊”。
“烧…一会儿烧…”。
三公公碎碎念碎碎念,回应着少来的客人。年少华裳归乡的军官千人捧,而今破落的老头无人问。
刮干净脸,“钱…给你”。
“不要钱啊,三叔,您好好顾着自己,自己买点好吃的”。
“嗯…慢走”。
三公公慢慢坐回围桶里,闭上眼,再梦一场黄粱。
桃树下的白马仰头嘶鸣着,脚下是一阵奔腾声,但被脖子上的缰绳拉扯着。它跑不起来,人也跑不动了,一生最多就只能跑那么远的路,就是再响,再想,也跑不动了。
拨开门帘进屋的时候,老李还躺着,只有鼻孔呼呼地往里吸气。
“病肯定是会好的,主要是心态要放好”。他将老李耳朵轻按几下,用剃毛刀在耳朵里转一圈,去掉耳毛后,才开始掏耳。
“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”,细长的耳匙伸进耳内,上下左右蠕动,老李不再说话,静静享受着这种酥麻感。
柔软的耳刷来回搅动,最后他又轻按几下耳朵。
“你看这个表是不是走得慢了”,老李把手腕递过去给他看。
年头久了,表带有些灰暗,上面有轻微的刮伤。
“表慢了能修好,病了也能治好”,他看着指针快的快,慢的慢,也有些心慌,但还是忍住了叹气。
……
回家的时候,路旁有一根木头,它没规则地横在那里。
他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出现的,也不知道它挡住了什么。它像是障碍,像是时光中的堤坝,又像是命运的暗示。
他挪开了这根木头,不知道会改变什么,但确定的一点是,他一定改变了什么,对于这个村子而言,一定发生了变迁。
不久,老水牛下崽了,这个颤颤巍巍的新生命依偎在它怀里,它用舌头温柔地一遍一遍舔舐着。他感受到一种悸动:一直以来,他和它多是彼此生活的旁观者,他天天看它做牛,它日日看着他做人。而现在,他成为它生活的介入者,它完成了人一生也经历的大事,他们有了共同的身份。蹄印会覆上新的蹄印,脚印会覆上新的脚印,一股热流在血液里涌动,他想这就是传承。
后来,儿媳卖掉小牛的时候,他当然不同意。
“以后都不耕田了,养牛没什么用”,
“爸,你也不要去给别人剃头了,赚不了几个钱,你儿和其他人合伙开车拉石头,一趟下来五六百呢”。
他不作声了,和老牛一样沉闷。他和它都是一群古老的东西,身体和心灵都停留在过去。
牛到了这个年纪,或许才明白世上的许多事情,才会明白世上许多路该怎么走。它还来不及告诉小牛这一生的经验,小牛就被拉走了。它的睿智深远比不上这世间的变化。
他又坐在了田埂上,和牛,和村子一起老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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